喻文州的手残

【周翔】人间

妈呀这个文风棒呆了!!qvq

游千:

周泽楷×孙翔


风格很奇怪!架空。终于搞了一篇周翔啦!


   


   


   
   


家里来了一位客人。


 


连续下了三天大雨,一场秋雨一场凉,他是顶着雨敲响我院子的大门的,被淋得全身湿透,嘴唇发抖。我不想放他进来,但他急吼吼的,指着我院子外的招牌说,你这不是农家乐吗。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,那牌子漆都掉光了,随便搁在院子外的墙边靠着,被泥水掩住一半,字迹斑驳不清。


我说,那都是六七年前的牌子了。


他不满的皱眉,大概是生气了,说老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,我不能死在这种地方。


太好笑了,我赶紧把院门敞开,说你进来吧进来吧,我家已经六七年没招待过客人了,你别在意啊。


他眼睛一亮,刚刚的愤怒立刻消掩掉,一蹦一蹦往屋里跑,走到门口又犹豫着停下了,让我给他拿条毛巾,说他湿透了,这么进屋是会弄脏地板的。


 


我住的村子背靠一座大山,以前省道从村口经过,常有游客停车休憩,见了山就不想走,总有留下住几晚的。当时村里几十户,热闹得很,为了留住那些过路的游客,家家都搞起农家乐。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,省道改线了,游客一天少过一天,村里人看不到希望,慢慢也都搬进城里了。


我腾出一间挂满蜘蛛网的小卧室给这位雨中的不速之客,他连连道谢,问一晚多少钱,我说你给我五十吧,这是六七年前的价儿。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然后掏出钱包塞给我两百。


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什么的年轻人,眼睛里干干净净,无风无雨,洒脱利落。


他进屋子呆了半个小时,然后开门探出半个身子,扬声问,老板,你这有热水吗?我想洗澡。


哪来的热水啊。我摇摇头,告诉他,这雨下了三天,柴都潮了,生个火都困难。


他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,说,没事,我能帮你生火!我……


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。我好奇,回头看看他,发现他在发呆,脸上有些恍然,又有些低落,后半句话也不知是什么,被他憋回心里,他垂头缩回了屋子里,门锁轻轻扣上。


我也没在意。年轻人嘛,一阵一阵的,异想天开,我年纪大了,已经不好奇他们心中的秘密了。


 


晚饭时候他倒是准时出来了,可能是被饭香味勾引出来的,皱着鼻子,开口小心翼翼地问,老板啊你这晚饭要钱吗?


话是对我说的,眼睛却盯着桌子上的馒头,不动声色滚了滚喉结。挺可爱的。


我摆摆手:不要啦,但我这只有馒头没有菜,外边雨太大,没法上山。


他咧开嘴笑了,表示不在意,吸吸鼻子坐到矮桌边上,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。


他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,花花绿绿的,欣赏不来,都是年轻人的审美。他很高,身材也匀称,五官生的傲气,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吃野菜住草房的人。人嘛,生来就注定了独一无二的气质,有的人一睁眼就带着贵气,有的人到死都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。我这屋子破破烂烂的,没个吊顶,圆木头梁架就这么裸在外面,中间挂着个落满灰尘的灯泡。土里土气的,与青年格格不入。


但他不在意,大大咧咧,吃得很认真,却不说话,直着眼睛发呆。


我开口问他,你怎么找到这来的啊。


他回了神,抬起头,指指北方的村口:我从那边那条路过来的,雨衣是一次性的,漏水了被我扔了,我就想着找个地方歇脚,正好发现你们这个村子。


像是想到什么好事情,他笑弯眼睛,有些得意,嘴里嚼着的馒头还没咽下去,声音呜噜呜噜,腮帮子鼓着。


他说,我还真是幸运啊,哈哈。


 


山里的傍晚是很凉的,我怕他冻着,从柜子里抱出两床棉被给他送过去,他受宠若惊,说老板你真好,谢谢你啊。


然后趴在床上倒头就睡,看得出来很疲惫。


天全黑下来之后,我把院门口的灯点开,哼着山歌收拾屋子。他睡醒了,揉着眼睛推开房间门出来,看看窗外,发现雨还没停,眼中的期望变成了失望。我给他倒了一杯刚烧开的热水,他立刻笑了,朗声又说了一次,老板你真好。


年轻人就是这样,对什么东西都兴致勃勃的。


他睡饱了,不想待在屋子里,干脆搬了矮凳坐到门口看雨,我也没事做,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。


我问他,你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吧。


他目光渺远,傻傻的盯着院子里的雨幕,小声说,我见过的,我见过更大的。


我笑笑不说话了。


他抿抿嘴,又换上明媚的语气了:老板,我想上后面那座山,有什么好走的近路吗?


我很惊讶:你要上山?


对啊。他认真点头。


我劝他,那山上什么都没有,没有景点的,不好看。


不,我不是为了看风景的。他摇头。我是来找东西的。


我笑了:探险啊?挖墓?


不是说近两年兴盗墓嘛,说不定这孩子也是个小说看多的。


他还是摇头,眉梢扬起来,又落下去,声音轻轻的:哎不是啦,我是来找人的。


我吓了一跳。


他很快转移话题,突然笑着自我介绍起来:我叫孙翔,以前是个刑警,现在……现在是无业游民,哈哈哈哈。


 


自称当过刑警的年轻小伙大半夜不睡觉,房间的灯很晚了依旧亮着,我没管他,老人家熬不了夜,我到了时间就自己回屋了。第二天醒来时,我先朝窗外看了看,雨还在下,甚至越下越大,太烦人了。令我意外的是,那个小年轻已经醒了,依旧坐在门口矮凳子上,傻乎乎的盯着门外的大雨出神,背影孤零零的。


我问他饿吗,他这才发现我起床了,答非所问回我:老板早啊。


我绞尽脑汁准备早饭的时候,他凑过来,说,老板你这有雨衣吗,这雨太大了,没装备我出不去。


我叹口气,说,这么大雨你就先别走了。


他没反驳,转头又去看窗外,眼中很失落。


我问他,你很着急吗。


他点点头,又摇摇头,不知所以笑了一下。说,还好啦,也不是很急。


所以也没急着走,就这么继续住下了,吃饭时紧张地问我,雨这么大会不会滑坡啊,路都要被冲垮了吧。我说有可能,好几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雨了。


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咬着嘴唇低下头。


这年轻人有时候真的挺奇怪的,面相通透,看着不像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,但一垂眼一低头一沉默,又总觉得他身上全是秘密。


我好奇了问他,说你警察当得好好的,怎么突然就失业了,犯事儿了?


他瞪了我一眼,脸鼓起来,语气很不满:怎么可能!


又说,是我自己不想干的。


他看看我,眨巴眨巴眼睛,突然凑过来,好像要跟我分享一个秘密,声音很小很小:老板,其实我能看到一些东西。


 


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

年轻人一句话吓得我半上午一直在哆嗦。


他说他能看见鬼。


说这话的时候眉梢一挑,怪得意的,一点都看不出害怕。还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,伸手指着房梁一角,说那儿蹲着个很爱睡觉的鬼,从他进来就一直在睡。又转身指着后院柴垛,说那有个很老很老的鬼,喜欢坐着看风景。然后说前院也有两只鬼,枣树底下一只,院门外面一只。最后说他之所以选我的院子敲门,是因为我家里没有恶鬼,特别安全。


听他这么说,我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。


他咬着嘴唇笑的很得意,有些不好意思,说,因为我能看到鬼嘛,所以当刑警特别方便,嘿嘿,它们说话我也能听到的,所以凶手什么的,问一问就知道啦。有些事情已经知道结果了,倒推过程还不简单吗。


我大声说:你钓鱼执法啊!


他立刻正经起来:嘘,别乱说!还是要找证据的!


我摇头,对他所说的一切表示质疑。活了大半辈子,对鬼这东西我是半信半疑态度的,村里迷信,逢年过节要祭祖拜神,既然信了这些,那肯定也是要相信鬼的存在的。可是现在突然有个人说他能看见,还是个这么年轻的青年人,我断然是不会轻易相信的。在我潜意识里,要是非要有人能看见鬼,那一定也是仙风道骨白须白发的老道士,而不会是这个穿得花花绿绿动作毛毛躁躁的青年。


他看我不信,顿时有些失望,但也没再多说什么,转了一圈就回他的小房间猫着了。


 


中午吃饭时候我去敲他房间门,没有回应,但有窸窸窣窣的响动,肯定不是在睡觉。可能只是不想理我,我也就没再多问。


我吃完饭又睡了个午觉,迷迷糊糊听到外屋有动静,以为是老鼠,拎着扫帚踩上鞋就想去打。谁知道是他,他从屋里出来了,偷偷摸摸去锅里找吃的,看到我,吓了一跳,僵在原地,还维持着掀锅盖的动作。


我笑说你紧张什么,都凉了,我把饭给你热热你再吃。


他放松下来,说,好啊。


他的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,虽然不明显,但还是能看出来的。


我陪着他吃饭,他吃着,我看着。


吃到一半,他想起什么,放下碗跑进屋子里,拿了手机和移动电源出来,问,老板你这哪儿能充电啊,我没在我屋里找到充电的地方。


我伸手把东西接过来,说我去给你插上。


手机已经关机了,移动电源也彻底没电。他的移动电源是2w毫安的,容量大的吓人。


我告诉他:反正上山了之后也没信号,你这手机拿上去也没用啊。


他嚼着饭,嘟囔说,我不是为了信号……我是为了里面的照片。


照片?我挠挠头。这人真是满身秘密,说得越多秘密越多。他叫孙翔,自称当过刑警,又说自己能看见鬼,说要上山找人,带手机只是为了看里面的照片。我不费力就脑补出了故事,他的朋友被牵扯到刑事案件里,可能是失踪了或者被拐卖了,他一路追查,认为自己朋友就在这座大山里,孤身也要来救人,至于手机里的照片,大概是他收集到的什么重要讯息吧。


这么想来,合情合理。


他吃饱了,把空空的碗放下,满足的打了个饱嗝。


年轻人思维跳脱,突然又兴致勃勃问我:老板,这山上有狐狸吗?


我被跳跃的话题弄懵了,愣愣说,大概吧,我没见过,但是山这么大,肯定是有狐狸的。


他听了,满意地笑起来。


 


又是一天过去,雨依旧没有停。


几间偏房开始漏雨,我忙忙活活收拾了很久,也没空搭理那个孤零零的年轻人了。他倒也不无聊,站在手机充电的地方,抱着手机一站就是一下午。年轻人嘛,离了手机是不能活的。


我忙了很久,傍晚了才想起来该做饭了。


我拍拍他的肩膀,想让他回屋等着,谁知道吓了他一跳,他可能玩手机玩得太专注了,根本没察觉到我的接近。所以整个人都跳了一下,回头惊讶地看着我。


我也惊讶地看着他。


他满脸眼泪,好像刚刚经历了特别特别悲伤的事情,眼中的茫然和难过都没来得及收起来。


我赶紧把卷纸递给他。


他低下头,鼻子堵着,闷声说,谢谢。


然后把手机放下,一言不发回屋了。


晚饭也没有吃,毫无动静。我有些担心,睡前推门看了看他,他盖着两层被子,整个人缩起来,没开灯。怪怪的,我小声问他,你没事吧?没有收到回答。


老人家的直觉是很敏锐的,我轻手轻脚走到床边。他眼睛紧闭着,睫毛轻轻的颤,脸色泛红,头发被汗水打湿了。探探他的额头,果然滚烫。是发烧了。


我用力推推他:年轻人,醒醒,我给你找点药吃吧?


他可能已经烧得意识混沌了,不耐烦的皱起眉,伸手想把我推开,但一点力气都没有,动作软绵绵的,嗓子哑着:滚,都离我远点,我告诉你们,等周泽楷来了,等周泽楷来了……轻轻一戳你们就全都消失了……听到没,赶紧滚。


这孩子,烧得都开始说胡话了。


我出去找了半天才找到些退烧药,我一直很少生病,也不知道这药过期了没,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,我把他弄醒,水杯和药片一起塞到他嘴里。


他眯着眼睛,对不上焦距,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喃喃说:老板?


他不想吃药,皱眉摇摇头:吃药没用,我发烧是因为……有东西跟着我。


果然是烧迷糊了。


我没管那么多,硬是把药塞进他嘴里,又扶着灌了他半杯水。


 


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,我想起来就去看看他,烧已经退了,睡得也挺安稳的。一醒来就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,驾轻就熟去锅里摸出半个凉馒头就往嘴里塞。精精神神清清爽爽,好像昨天病怏怏胡言乱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。


我看看他,叹口气,劝他:孩子,快别出来瞎折腾了,你说昨天要是我没发现你发烧了,你这可就危险了,成年人高烧不退,多吓人啊。


他心虚的摸摸鼻子,没说话。


我继续劝:你先冷静冷静,你一个人就想救你朋友,太不现实了,还是要找些帮手,先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不是更好,不然他们要担心的。


他睁大眼睛,眨巴眨巴,竟然笑了一下:救朋友?哪儿跟哪儿啊,我不是去救朋友的啊?而且我没有爸妈,孤儿院长大的。


我被堵的始料未及,愣是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了。


他挠挠头,突然有些不好意思:我说的都是真的,我不是坏人,您别害怕哈。


我还陷在震惊里,没接话。


见我这样,他有些紧张了,后背不自觉挺直,换上认真的语气:真的真的,您听我讲啊,虽然可能很奇葩,但都是真事。


我静静地看着他。


他垂眼,目光闪烁,好半天才下定决心,小声说:老板,你知道……你知道狐狸修炼很多年之后是可以变成人的吗?


 


屋外狂风大作,雨滴落在地面上浮起一层矮矮的烟雾,院门口的灯忽明忽暗一闪一闪,再遥远就是无尽黑夜了。我的这几间破屋子成了这村子和这座山唯一的脆弱的光明。


来历不明的青年坐着破旧的小板凳,长腿委屈的撑起来,膝盖几乎顶到胸口那么高。他讲故事的时候,眼睛很明亮,像是回忆到特别美好的事情,他喜欢用牙齿咬着下唇,他有一颗不明显的小虎牙,每次咬唇的时候都痞痞的,但又给人腼腆的感觉。


他说,他之所以想进这座山,是因为他的狐狸朋友可能正在这座山里修炼。


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,说动物想成精必须要寻了仙山,吸万物精华,几百年几千年才可能修得人形。所以我听到他这么说,一点都不意外。只是觉得这孩子病的比我想象中的重多了。


他神神秘秘的: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,只跟老板你一个人说。你不要告诉别人啊。


我连连点头。


他这才放心,继续讲他的故事。


他说他本来是个靠阴阳眼作弊的刑警,有一天突然发现家里怪怪的,以前那些无害的游魂全都突然不见了,而且每天都要丢一些东西,丢的不是钱包手机,而是他衣柜里的衣服,一天一件,睡醒就发现东西不见了。


我配合他:然后呢?


他笑起来,像吃到甜美的糖果:然后我就在门口窗口撒了一层面粉,心想如果真的有小偷的话,一定会留下脚印的,谁知道第二天面粉好端端的,我的衣服又不见了。我当时很害怕啊,第三天晚上就硬撑着没睡,三四点天最黑的时候,我就听到厨房里有动静……


他停住了,朝我挑了挑眉。


我暗笑,继续配合他:然后呢?


他这才继续讲:然后我顺着声音悄悄摸到厨房,把灯一开,你猜我看到了什么!


我没说话。


他也不想等我说话了,他伸开手臂,声音都飘起来,好像瞬间钻进了自己口中的故事里,好像那晚看见的东西此时就在眼前。


他说。


——我看到了一个男人,穿着我的衣服,正在厨房里找吃的,头发特别长,银白色的,几乎到腰。


——特别好看,真的特别好看,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。


——我发现了他,他却一点都不意外也不惊慌,转头看我的时候,眼睛好像会说话。


年轻人突然停下了,瞳孔中涌出漫天遍地的美好,傻傻的笑起来:他看着我,就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我,眼睛好像在说……我找你很久啦。


年轻人又停住了,回味许久。


眼泪毫无预兆从他的眼角滑下来,他就这么笑着哭出来了。


 


他说,那个男人其实是一只白狐狸。


一只特别好特别好的白狐狸,帮他防鬼挡煞,陪他上天入地。


他哭着说:我喜欢他啊,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他。


 


 


故事只讲了一半。年轻人哭的一抽一抽的,哽的说不出来话。


我拍拍他,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哭就哭。他摇摇头,无力跟我争辩,最后叹口气,默默回房间了。


他情绪太容易波动,像是活在幻想中无法自拔。


我不信他的故事,不相信什么狐狸,但我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这么伤心。好吧,说不定狐狸是真的存在的,古老传说里的狐狸不都是坏蛋吗,勾人心魄,吸食灵魂,利用美色不择手段。说不定这孩子是真的见过狐狸,真的被狐妖勾了魂,所以才会这样魂不守舍,孤身一人想要进山,像是被下了蛊。


这狐狸可能曾经对他真的很好,但一定都是假象,都是妖术,既然真的对他好,又为什么要离开他呢,这很矛盾,说不通,他一定是被狐狸骗了。大概被骗到山上之后,就会被成群的狐狸吃掉了。


我希望雨永远也不要停。


这样他就永远都没有办法去找上山的路了,我可以每天都劝劝他。


生活多美好啊,他那么年轻,何必要为了一只狐狸赴汤蹈火呢。


 


一觉醒来,我第一件事就是看窗外的雨。


还好,雨依旧没停,甚至一点都没有变小。这也算是异象了,这么大的雨能不停歇的下了这么多天,真不知道老天爷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的水。


年轻人醒了,还是那个矮板凳,还是坐在门口面朝院子,手里攥着充满电的手机,发呆。


听到动静,他回头看了看我,跟第一天第一眼没什么区别,又变成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模样了。


他说,老板你醒啦,快做早饭吧。


完全看不出昨天哭过的痕迹了。


吃饭时候我小心措辞,劝他,雨这么大,山上肯定一片泥泞,路肯定不好走,你别去了,等再过几个月,再去也不迟啊。


他捧着碗认真摇头:雨停了我就走。


我大声说:他只是一只狐狸啊,你要想清楚啊。


他被我吓到了,失措地睁大眼睛。


声音磕磕绊绊:是,是啊,他是狐狸,可是,可是又怎么样呢。


我按住额头,确信这孩子已经被彻底蛊惑了。


他吸吸鼻子,低下头:是啊他只是狐狸,可是我只有他啊。其实我脾气很不好,没什么朋友,孤儿院里长大,也没什么家人,而且我还能看到鬼,跟很多人说了也没人信,他们都以为我疯了。真的没什么意思,直到他出现。


我皱了眉,小声问:那个狐狸对你很好吗?


年轻人摇摇头。


他说:不好,一点都不好,特别冷淡,几乎不跟我说话,跟我保持距离,几乎不笑,还不让我拍照,总会用些小把戏,让相机里的影像消失,啧。


我很惊讶:既然他对你不好,那你又是何必呢。


唔。年轻人眨眨眼睛,说,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啊,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的。虽然他对我不好,但是他真的很好啊。


我无言以对,摇摇头,不想再劝他了。


但年轻人自己来了兴致,笑的很得意:不过我还是偷偷拍到过他一次,我给你看啊。


说完放下碗,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摆弄起来,没多一会,把屏幕擎到我眼前。


拍的有些虚了,我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,是个光裸的背影,只照到四分之一侧脸,真的是银白色长发,直直的铺在背上,肩膀和手臂露出来,肤色偏白,与普通人类并无什么明显区别。至于脸,偏过来的角度太小,实在看不清楚。


他真的是狐狸吗?除了银白色的长发特征明显,其他地方怎么看怎么是人类啊。


我没说话,年轻人舔舔嘴唇,把手缩了回去,锁上手机捧起碗继续吃饭。


一边吃一边期待的看着我:是不是很好看?我没骗你吧?


我瞅瞅他:你说的手机里的照片就是这个?


他用力点头:对啊,所以我不能让它没电关机。


他吸吸鼻子,唇角垂下去,好像又快哭了,但这次他忍住了,小声说,我就只有这张照片了,如果关机了,我就见不到他了。


我没说话。


他吸了一大口气,抬起头,扬声道:他说他叫周泽楷,是不是很好听啊。


 


连续近乎一周的雨,院子里已经成了池塘,无法跨出一步。


他依旧每天坐在门口往外看,却再也没有情绪崩溃过,反而越来越开朗了。他性格很张扬,怪嚣张的,有时候能气得人喘不上气,我已经开始相信他自己说的人缘不好没朋友那一套了。


他已经在我家里呆了四天,这场雨已经不停歇的下了七天。


下午我们闲聊发呆的时候,听到后院一阵轰隆隆的响动,我反应两秒,心道不好,赶紧起身去看。堆得好好的盖着防雨布的柴垛愣是被雨冲垮了。


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冒雨出去把飘走的那些捡回来。


他听到响动,跟着凑过来,见我冲到雨里,他没犹豫,也冲过来,一边帮我捡一边嚷嚷:老人家回去歇着!有事找警察没听过吗!我帮你!


我哭笑不得,当然不可能让他一个人淋雨。两个人干活快,湿漉漉的木柴全被捡回来堆到外屋的地板上,渗着水的一大摊。


我有些发愁,说,这都泡透了,不知道还能不能生起火来。


他笑嘻嘻的:要是周泽楷在就好了,他手一指就能把火点起来,可他妈霸道了。


我也笑,没说话。


我们全身都湿着,他像小狗一样甩着头发,甩出好多冰凉的水珠,又站在门口拧T恤的衣摆。


我把他扯回来,说先换身干衣服吧,别着凉了。


他连连点头,说老板你也赶紧换。


他把湿衣服脱了直接挂在外屋房梁上,大概是年轻人火气旺,光着上半身跑来跑去也不觉得冷,他肤色不是很白,是健康的小麦色,肩上有几道不明显的痕迹,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出来的。


他没注意到我专注好奇的目光,进了房间,把背包拎了出来,布料是防水的,被他装的满满的,一看就是做好了长期外出的准备。嘀嘀咕咕好半天才翻出一件干净衣服,两三下套上。衣摆堆在背上,他又扯了两下才扯下去。我跟着他的动作,清楚看到他后腰偏左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痕迹。


很明显。


我没忍住问他,你后腰的那个……


哦。他满不在乎,是胎记。


说着又把衣服撩起来一些。这次我看清楚了。三道印记,雨滴形状,排在一起像是朵三叶草,我有些惊讶,这胎记形状很规则,三瓣几乎一模一样,边缘也很流畅,根本不像是天生的。


我又想到他肩膀上那些划痕,吸了口气,说,这是不是那个狐狸给你留下的?


他一愣,衣摆掉下去,把胎记盖住了。


他说,不是啊,这真的是我天生就有的。


我问,那你肩膀上那几道呢?


他眨眨眼睛,支支吾吾,脸颊可疑的泛红,目光躲躲闪闪,说,那个,那个是后来弄的啦,那个确实是周泽楷……恩。但是腰上的不是!


可是形状太规则了,我还是不信。


他扬起下巴,咬住下唇笑了一下:老板,你听过孟婆汤的故事吗?


 


传说中人死轮回是要喝孟婆汤忘掉前世尘缘的。


年轻人声音明媚,说,但是有一些人就是不愿意喝汤,因为记忆太美好了,一点都不想忘掉。


可只有喝了汤的人才能平安走过奈何桥,才能越过忘川河。不喝汤又该怎么轮回呢。


他笑了一下,眼睛里装满少年气。


他说,其实不喝汤也可以过忘川的啦,但是要在忘川里挣扎一千年,据说忘川里装满了孤魂野鬼,怨气深重,如果想要不忘前尘,就只能陷在里面沉沉浮浮。


我点头,说,我知道,故事里都这么说。


他也点点头,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腰的胎记。


他咬着嘴唇,小虎牙若隐若现:熬过一千年后,就可以带着记忆投胎啦。但是投胎的时候会被特别标记出来。


他嘿嘿嘿的笑:就是胎记啊。


我说这都是传说,你也信啊,你的意思是,你有胎记,所以记得前世的事情?


他低下头不吭声了。


半晌,摇摇头,小声说,我不记得了。


 


下午他又帮我堵了堵漏雨的偏房屋顶,他个子高,踩个凳子就能摸到房梁了。攀住了往上一撑,再长腿一跨,整个人都坐到房梁上去。


我看得胆战心惊的,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来,啪叽就是一条人命。


他却悠游自在,探头探脑,说,老板,你这屋顶上藏了好多游魂啊,没事你别害怕,它们都没有恶意,有意识的都没几个,更不可能伤人啦。


他一边帮我修屋顶,一边跟我聊天,气喘吁吁。


两三句又扯到白狐狸身上了:周泽楷跟我说,鬼是纯阴的,但妖是纯阳的,所以他在我家里的时候,我家一条魂都没有,全被他吓跑了。


我说,好好好,你别说话了,小心掉下来。


不会掉下去的。他得瑟的晃晃腿,又说,周泽楷真的可厉害了,他说他活了几千年,本来都可以成仙的。


我也不拦着了,顺着问,那他怎么没成仙啊。


年轻人很满意我的反应,眉梢一挑:成仙要渡劫的啊,他说他与尘世纠缠太多,所以永远都不会成为狐仙。


哦。我连忙应了声,表示自己在听。


年轻人停了干活的动作,乖乖坐在房梁上,花花绿绿的衣服,泛潮的头发,挺狼狈的样子。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,是想到特别开心的事情才会露出的那种闪耀。


他踢踢腿,笑了两声,他说。


那个人是我啊。


周泽楷告诉我,他的尘世纠缠就是我啊。


 


他又说。


我们早在好几千年之前就认识了。


 


 


雨下到第九天。


他那晚独自一人站在门口,面朝漆黑的一望无际的雨中山川。


他说,老板,明天早晨这雨就停了。


我不信,说,肯定还要再下个几天的,现在雨还这么大,怎么可能说停就停。


他点点头,像是听进去了,却答非所问:周泽楷出现在我家的那天也是下雨了的,比现在的还要大。


我说,哦。


我已经不再对他抱有幻想了。他是非去不可的,无论是高山还是深海,无论雨有多大雾有多浓,他都肯定是要去寻找他心中的白狐狸的。


我可以记住他的故事,虽然质疑故事的真实性,但却从不会遗忘他如此活生生的存在。他是个很好的人,活泼有礼貌,会帮我收拾柴火还会帮我补破旧的屋顶,喜欢叫我老板,还喜欢说谢谢。


现在他就那么静静站着,面对全世界的大雨,好像再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孤单了。


我看着他的背影,只能叹息。


我说,年轻人,你再给我讲讲你的狐狸吧。


他惊讶地转过身,眉梢都沾上喜悦。


他说,好啊。


    


我从地窖里抱出一坛几十年的酒,小心拂去酒坛上的灰尘,开封时铺面而来的馥郁酒香让我迷醉片刻,恍惚如入迷仙秘境,似乎前尘旧事也跟着扑面而来了。


我给他倒了满满一碗,让他慢慢喝。


他却不讲究那么多,捧起来就是一大口,辣的直吸气,但还是开开心心的,说这酒好甜啊。


他一口气喝掉半碗,昏黄灯光在他脚下凝聚成影子,左边是雨,右边是雨,头上依旧是雨。


他把碗轻轻放在矮桌上。


说,其实周泽楷消失的那天,就是这场雨开始的那天。


 


他低着头,静静地看着碗中倒影。


老板,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故事。


周泽楷说,我三生三世,没有一次是喝了汤的。


他笑起来。


我沉浮在忘川里,看那些或美好或怨悔的魂魄一个一个走过那座桥,却唯独没有见过周泽楷。我不服嘛,所以就算投胎回来,也还是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鬼,奢望能找到周泽楷的灵魂。


而且我除了跟周泽楷有点纠缠之外,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有丝毫羁绊了。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谁,这是投胎时候就注定的,他们本来就跟我没有缘分。


周泽楷说,他以前做过很多事,为了我,罪孽深重,只能投胎成白狐狸。没有办法变成人,不能走那座桥。


他一千年修仙化一次人形,我一千年过忘川一次转生。他每次都来找我,帮我挡掉九九八十一的劫数,直到我后半生无风无雨无晴。


 


年轻人把剩下的酒也慢慢喝掉,我以为他会哭的,但他没有,甚至一直亮晶晶的笑。


又突然眯起眼睛,表情如同分享秘密。


他说:周泽楷告诉我,我每一世都只能活到21岁,因为看见的太多,记住的也太多了。但他每一世都会找到我,来陪我。


年轻人笑得更深了。


我意识到了什么,抬头看着他的眼睛。


他的声音空落落的:老板,我已经22岁了。


风萧萧长草萋萋,我无话可说。


他难过地闭上眼睛,用力把空掉的酒碗摔在地上,清脆的碎裂声。


他站起身,屋外白光划过,照亮他一半火焰一半冰霜的脸,接着是一道厉厉滚雷,天穹震颤,山川悲拗。


他咬牙咆哮,阵阵回响,不知能传到多遥远的地方。


周泽楷。


你抹掉我的前世记忆,少言寡语,对我冷淡,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你吗?你挡我劫难,改我命格,然后从我世界里消失!问过我同不同意吗!


又是一阵响雷,他咬住下唇,吸气说。


周泽楷,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,我没有人间羁绊,不可能安安心心去投胎。你等着我来找你。


    


他这才总算哭出来了。


刚刚憋着的眼泪全留到现在了,一边哭一边用衣服袖子胡乱抹脸,把自己抹成一只脏兮兮的花猫。


他说,你不能让我把你忘了啊,我很无聊啊,真的太无聊了。你总得把我三生三世的记忆还回来吧,我守了整整三千年的。每次都是你先找到我,然后又要我去找你。


你每次都要帮我挡死劫,每次都要折掉一千年道行,你天天看着阳间的风雨,我天天看着阴间的鬼神。没意思,真的很没意思。


你是不是所有法力都耗尽了,是不是没法变成人了,是不是这一世能为我做的都做完了,不负使命。你是不是又要钻进山林里开始下一个一千年的轮回了。但是我很想你啊。我还是不会喝那碗汤,不会走那座桥,还是会跳进忘川里。


我想你啊。


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。


   


青黛远山,蔓草荒烟。


  


   


   


第二天一早,雨果然停了。


我睁开眼睛,习惯性往窗外看,阳光刺眼,整个世界清清爽爽,晨雾已散,一望无尽是青山。


真的很好看。当年也是如此风景让过路游客停了脚步流连于此,远远望去尽是天朗气清的万物宽怀,山永远不会说话,永远都在说话。我看了它半辈子,听了它半辈子,春去秋来年复年,生歌死哭长相守。


年轻人已经醒了,扑通扑通跑来跑去,脚步声急促欢快。


我推开门,看到他正踮脚去扯挂在房梁上的那件衣服。


我问他,衣服干了吗。


他点点头,眼中依旧是执着傲然。


他的移动电源充满了电,手机也是。被他心满意足一股脑全塞进背包里。衣着花花绿绿,跟普通登山游客没什么区别。但他跟其他年轻人是不一样的,他留下了可以让我回味许久的其妙故事,或真或假。像他这样肆意的年轻人,或许只是想给自己的任性出行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吧。


他最后一次坐在矮凳子上跟我一起吃饭,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外,阳光映在他眼底,照亮他透明的灵魂。


我知道一切劝阻都是徒然。


我最后一次问他:你有没有想过永远都找不到那只狐狸?


他说,想过啊。


我说,那你要怎么办?


他挑高眉梢:继续找呗。


我说,找不到就回来吧。


他摇头,不说话了。


我说,你的几十年和他的千百年,永远不会对等。


他说,是啊。但周泽楷告诉过我的,只有我在的地方,才是他的人间。


我没有说话。


他抿着唇,眼中永无退缩:老板,周泽楷走前说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他还说,一千年后见。


我笑:他都这么说了,你还找他做什么。


年轻人皱起眉,眼中有不解:可如果不去找他,我这一世又能做什么呢。他也是我的人间啊。


 


我送年轻人到院门口,地上泥泞一片,我们却都不在意。


我在他包里塞了好几个馒头让他路上吃。


他想到了什么,突然笑了,说,老板你知道吗,狐妖其实是可以不吃东西的,但周泽楷特别喜欢钻我厨房,抢我零食抢我饭。


我不知该回他什么,只好笑笑,一句话都不说。


他把包背好,站在大门口,挠挠头不太好意思,说,我没什么能送给您的,这样吧,我把您家地址记住了,如果我找到他了,回家之后我给您寄明信片。


我哭笑不得,年轻人思维跳跃起来真是了不得。


他倒退着走,朗声道:老板,您快回去吧!


我说,就算找不到,也要给我寄明信片啊。


他笑出小虎牙,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。


他已经走出好远好远了,喊着,如果我没找到他,一千年后我的胎记就要变成四叶草啦。


说完便转身跑掉了,面朝连绵不绝的沧桑远山,背朝了无羁绊的碌碌人间。他鲜活艳丽花花绿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,大风刮过,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的到来。


我站在门口许久,等到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阳光斜下去,涌出夜幕湿凉。年纪大了,扛不住冷风一直这么吹,我转身往院子里走,却又退回来,走到大门口,弯腰把那六七年前的农家乐牌子拎起来,字迹斑驳不堪,爬满雨后青苔。


又想起年轻人刚来的那天,生动明朗,嚷嚷着说,老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,我不能死在这种地方。


我兀自笑了一会,摇摇头。


找了东西把这牌子擦拭干净,重新挂在了院子外墙上。


当年家家灯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,我却守着老宅旧址固执的不愿意离开。隔壁院子荒草萋萋,房顶也破了洞,屋主人本是个讲究人,向来不能忍受这些的,但已经不会再回来修补它们了。


我叹口气,转身往屋里去。


没什么能永远留下,这村子也总会埋没在尘世中,慢慢只剩我一个人,或者一个人都剩不下。


 


大雨下了整整九天九夜,奇怪的客人终于离开了。


他说他叫孙翔,要去找一只叫周泽楷的白狐狸。


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再回来的。或十年或百年或千年。


   


   


   


万道河,千重山。别有人间。


   


   


fin


   


想到啥写啥的瞎几把写!


本来还想弄长篇,灵异恐怖的!但是实在肝不动长篇了,就弄成短篇啦


一篇周泽楷压根没出现过的周翔……哎,不打单人tag了


    


周泽楷帮孙翔挡灾,生生九九八十一,还有一次死劫,三生三世后孙翔无灾无祸平平淡淡的了!其实周泽楷不替他挡也可以的,孙翔捱过三千年还是一条好汉,但周泽楷不可能不挡


孙翔泡在忘川里,周泽楷蹲在深山中,都为了每一世一千年后的再遇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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